回来（上）

昏暗的内室，烛光打在阴影里，太后脸上的沟壑显得狰狞可怖，疲态尽显。

一个痛失爱子的老妇，这么多年还是恨不能毁掉所有来换回她的孩子。

阮善跪伏于地，心头震动。

她最害怕太后这样的神色。仿佛她会变成那个让太后首先献祭的东西。

腰背上的疼痛令她面色苍白，湿汗淋漓，忍受着整个人几乎折断的痛苦，阮善伏在地上，死死咬着嘴唇，不敢泄出一丝声音。

太后冷冷地注视了她半晌，唤了宫人进来侍奉，又当没她这个人一样。

阮善跪得眼前阵阵发黑，胃部翻涌，她今天只喝了一碗清粥，恐怕吐不出什么东西，咬牙忍着，喉间发紧，嘴巴里不断分泌出腥甜的唾液。

直到宫人进来禀报，说景帝要到了。

阮善知道自己应该回避，但是她已经站不起来，恍惚间是雁竹姑姑将她扶起，拖拽着带她出去。

“姑姑。”她踉跄着扑倒在地，泪眼模糊地唤了一声。

又一声。

“姑姑。”

她多希望雁竹姑姑能抱抱她。

牵一下她的手。

或者替她拂去眼泪。

但雁竹姑姑只是自上而下，沉默又良久地注视她。

阮善在哭泣中意识到自己的失态。

离开太后，她紧张到胃痛的症状就缓解许多，心绪强忍着平复。

阮善从地上爬起来，掩饰似的，整理自己的衣衫。

衣裙已经脏了，她蹭去浮土，勉强站直身子：“姑姑，我去换身衣服，而后到法华阁抄经书。”

她转过身，一瘸一拐地离开。

-

换过衣衫后，冬小扶着她到法华阁去。

上午还艳阳高照，此时已经阴沉下来，空气又闷又热，但远离了和宁宫阮善才觉得透过气来。

宫墙鲜红，柳树枝叶翠绿，在灰蒙蒙的天空映衬下显得有几分不真实。

时候确实到了，初夏，暴雨，都是和太后冷漠的面容相联系的，一年复又一年轮回到现在。

阮善轻叹了口气。

她到法华阁去抄经书，腰背和下腹的疼痛仍令她坐立难安，半个时辰才抄了三页纸，她受不住，叫来冬小：“去拿一副止痛药吧。”

冬小知道她说的是什么，担忧地问：“能行吗？”

那都是做活落下病的宫人才吃的，方子不好，但是不得不吃，否则耽误了差事轻则挨打重则丧命。

“吃一次没事，你悄悄去，拿回来就去铜马殿煎吧，找元九，别让人发现了。”

冬小眼里含了包泪，应声去了。

铜马殿如今宫人很少，李骁不在，更不会有人往那边去，冬小拿了药回来在这里煎，估摸着快好了，又悄悄回法华寺替阮善守着，换她出来。

冬小走了是元九给看着火，见阮善来了，赶忙给她盛出来。

看她面色不好，又极力劝她：“姑娘在这歇片刻吧，就去西院。”跑去给她拿了个半旧软枕。

又说：“我去望风，不会耽误事的，饿了吧，我顺便给你找点吃的。”

铜马殿不开火，一时没有能吃的东西，元九着急地跑了。

阮善喝过药，小步挪到西院，这是李骁习武的地方，很空旷，边上立着木桩，有段时间没人打理，周围草木疯长。

阮善坐着难受，自己把软枕放在石桌下边，她扶着石桌跪下，正好把胳膊撑在桌面上，腰直直挺着。

这样还舒服些，阮善把脸埋在臂弯里，疲倦地闭上眼睛。

太难熬了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。

她出生就没见过父母，养在太后身边，曾经也满眼孺慕之情，但是太后并不喜欢她，她越长大越明白。

她不懂这种不喜从何而来，没有人告诉过她，她只能自己跌跌撞撞地摸索，可是太难熬了。

她只能悄悄哭泣，很小声，肩膀一起一伏。

近日来的委屈全部涌上心头，眼泪如同决堤的河水停不下来，很快就濡湿一片衣袖。

心里很想嚎啕大哭一场，但是她连这也做不到，她在宫中仰人鼻息，若不是在李骁的铜马殿，她根本不能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。

李骁要是能把她也带走该多好。

阮善哭得难过，忽地肩膀被人握住，她还没反应过来，整个上身就被人扶起，一张脸在眼前无限放大。

剑眉，单眼皮，眼神深邃，眼皮有一颗痣，鼻梁优越，唇形微翘。

是李骁的脸。

李骁单膝跪在她身前，比她高出不少，微微俯身靠近她观察她的神色，阮善能从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影子。

阮善头脑空白，说不出话来。